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作為圖書館員,我比較抗拒書本多媒介化。說清楚一點,我不反對圖書電子化,但抗拒為文字配音、變成動畫、甚至拍成電影或電視劇。原因是美學上有一種距離論說1, 謂讀者與作品之間需要相隔一段想像空間,隨著人與人之間不同的歷閱與思維,相同的作品在不同的讀者想像下,『再做』出來的形象與感覺都會有所不同。然而, 當文字變成多媒介後,楊過的『容貌清秀,雙目靈動有神』 經某男明星演譯過後,在千千萬萬的電視觀眾心裡頭都被規範成黃曉明的模樣。作品的想像空間被局限起來,甚至被再創作者﹝導演、演員等等﹞所誤導。

舉一個經典例子 ── 鄧麗君的《但願人長久》,此曲本來是蘇軾的《水調歌頭》再配上流行曲調,加上鄧麗君感人演譯,可算經典金曲之一。然而,想一想,旋律及歌聲帶給你什麼樣的 感覺?優雅?閒適?和諧?浪漫?但原來《水調歌頭》所表達的是一種鬱悶的情緒。開首便說:『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已經指明不見『明月』,而借酒消愁,無語問蒼天。明月是什麼?是故人、情人、公義、功名等等,總之鬱鬱而不得。再讀下去,『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月亮照著樓閣,穿過門窗,照著滿懷心事而失眠的人。再下去:『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裡有一股莊子哲學味道,謂人類渺小,既控制不了月亮 的陰晴圓缺,也掌握不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概嘆的,當然不是快樂的來臨,而是阻止不了離別的事實,不應有恨。再讀下去,『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許多 人誤解這是對戀人的祝福,大概都是拜鄧麗君所賜,只是當蘇軾寫這兩句詞的時候,身旁沒有『明月』,正值『無眠』,又概嘆人與人之間的『悲歡離合』,詞句間 充滿對遠方人的懷念,對『千里共嬋娟』的殷切渴望。

所以,給《水調歌頭》配上優雅閒適的曲調,恰像給一夜暴發的鄉下粗人披上一套 Giorgio Armani 西裝一樣,聽起來總有一點格格不人。

  1. http://zh.wikipedia.org/w/index.php?title=心理距離&variant=zh-hk

398

夢裡不知身是客

月前,朋友臨危受命,到澳門公幹一個月。雖然提供三餐一宿,但公司馬虎了事,在那兒安排的住宿環境甚是惡劣。一星期只有一天的假期,她沒有選擇四處遊覽,反而馬上回來『渡假』云云;一天過去,又匆匆趕返澳門去。臨行前,她幽幽地留下一句:『要返回現實去了。』這句說話聽來很有嘴饞興味,假如澳門是『現實』,那麼香港 ── 這個家豈不成了一個夢?時值春夏之交,又遇上本年度第一個紅色暴雨之夜,我想起了李後主的一首詞: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嚮貪歡。

廿四小時的假期,扣除車程、船程、睡覺等時間,剩下來只有半天。這種歡樂,說『一嚮』(指短暫)並不為過。

然而,朋友這樣的際遇,對新移民來說並不新鮮。不同的是,流落海外的人,總不能輕言回鄉。記得初移民到紐約的時候,很喜歡到唐人街看電影,與一群同樣來自香港的異鄉人,擠在狹小的戲院裡,看從香港進口而來的電影。在咫呎之外的螢幕上,那裡就是香港,那裡就是家。片刻之間,很有『天涯若彼鄰』的感覺。

十多年來,早習慣了紐約的生活,那裡有家人、有朋友、有熟悉的地方。回流香港之後,心裡頭反而感覺寂寞,很想家。有時候真的糊塗起來,紐約、香港,究竟何處是吾家?

388

不想聽到的說話

近期文壇最震撼的一件事,要算張愛玲的《小團圓》問世。朋友問,我讀了沒有?我如實地答:這陣子忙死了,既要準備畢業論文,也要應付新職位的工作,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讀閒書。然而,關於這部小說,我正躊躇是否應該要讀。最大的問題是張愛玲的遺願是要銷毀該部作品﹝當然該書的繼承者宋先生有自己的辯解,在此按下不表﹞,我真正執著的不是張愛玲的遺願要否尊重的問題,而是想了解為什麼張愛玲不想把《小團圓》公諸於世。我當然不會知道張愛玲想銷毀《小團圓》的原因,但假如那是一部連作者本身都未能認同的作品,我們是否可以把它跟《半生緣》和《傾城之戀》相提並論呢?

早前讀完整部王國維的《人間詞畫》,現行的版本一般都收錄刊稿六十四則和未刊稿及刪稿共六十三則。問題出於未刊稿及刪稿部分,顧名思義,裡頭都是王國維原本不想發表的章節。為什麼有些作品王國維不想發表?理由很簡單,有可能王國維思前想後,認為論點有不足之處需要修正,又或者水準未達到王國維的要求,所以遲遲不肯發表,甚至要求出版社刪去。基於這個看法,那些未刊稿及刪稿,是否真的能可以代表王國維的看法呢?

一段你聽不到的說話,不是因為說話的人聲浪太小,而是說話的人根本不想讓你聽見。為什麼?也許因為話題與你無關,也許因為說話的人後悔了,所以不想說再第二遍,甚至要求你忘掉。無論如何,我們又何苦偏要揭開那道瘡疤不可呢?

380

夢江南

那篇詞學論文,我選了屈大均的《夢江南》(其實男人都幾婆媽,論文題目話唔講又講),那首詞我第一眼看見便喜歡上了。藝術最高的成就,是四百年後,讀者仍有共鳴。

悲落葉,葉落落當春。歲歲葉飛還有葉,年年人去更無人,紅帶淚痕新。
悲落葉,葉落絕歸期。縱使歸來花滿樹,新枝不是舊時枝,且逐水流遲。

大意是說詞人看見春天落葉,悲從中來,有感年年樹枝都會長出新葉,但人去後便不會回來。在相同的地方,門庭依舊熱鬧,但感情上新人終究無法取代舊人。若然阻止不了離別這個事實來臨,歲月如流,倒是愈遲愈好。

屈大均當年是為了悼念亡妻而寫這首詞。春天落葉,既來得突然,也來得無奈。上天總要安排在春天落葉,我等凡夫俗子可有權向天控訴?當人感到不快樂的時候,總渴望能有一處避難所,逃到那個地方去,獨個兒,靜待傷口慢慢復原。但人終究是群體動物,要面對生活,要面對現實,怕的是要回到同一個地方,在同一個季節,面對同一樣的人,縱使花開滿樹,但總及不上已離開了的那一片葉。

且逐水流遲,人要是能留得住時間多好?

377

歪論屈大均

還有一個月左右,兩年的中國文學課程便結束了,無課一身輕,總算又回復到自由身。最後一個學期修讀了一科與別不同的課題 ── 詞學,幾個月下來,總算略略認識到詞的韻味,每課聽一聽教授『吟詩作對』,委實賞心樂事。最難搞的,要算是學期末那篇論文,哼一哼『心似相絲網,中有千千結』容易,但要為此去『吹』一篇五千字的論文,實在不知如何入手。就像夜闌人靜時欣賞音樂一樣,調暗了廳燈,半杯紅酒,CD 盤裡播著《Don’t Know Why》,甚是醉人。忽然去問 Norah Jones 的感情生活跟廿一世紀藍調創作藝術發展的關係,豈不大殺風景?

那篇詞學論文,就在這毫無頭緒加不大情願的情況下開始動筆。課題關於一位清初詞人屈大均,其實我的研究題目不說也罷,大概也沒有多少人會感到興趣,但想『八一 八』他的兩位妻子。第一位叫王華姜,出身於達官世家的千金小姐,甘願從老遠的陝西跑到廣東去追隨屈大均;第二位史書稱為黎氏,是薄有名氣的女詩人,典型的 才女一名。兩位妻子,一個有錢,一個聰慧,真羨慕死這一代港男。

這位屈大均又是何許人也?既不富有,又唔靚仔。投靠南明流亡政府及吳三 桂,為反清大業經常奔走四方,短短六年間便先後累死了兩位妻子。究竟屈大均有何許魅力,值得兩位妻子錯愛?無他,屈醉心整理地方歷史文獻,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更難得的是作得一手好詩好詞,是一位典型的讀書人。古語有云,書中自有顏如玉,原來古時讀書人是溝女聖手,反觀今日,書中的顏如玉淪為咸書女優, 時移世易,鳴呼哀哉。

375

書痴

路過採購部,看見一本《大廈》在書架的一角,靜靜等待著被編目。原來明窗出版社最近再版了這系列的衛斯理科幻小說,剛巧被我們的採購主任寵幸上了,被羅致成為館藏的一部分。廿年後重遇上它,就好像碰上了失散多年的舊情人一樣,人面依舊,只是缺少了當年那份痴情。

記起《大廈》初版時,小弟才剛升讀初中,那時候正值倪匡先生小說風行的年代,受同學影響下,柴娃娃地跟上了這股科幻小說朝流。而我第一本收藏的閒書,正好就是這本《大廈》,自始便養成了對書本的感情,認為 ── 書 ── 要像對待女神般去崇拜、呵護。對於這種陋習,母親大人曾著實跟班主任反映過,班主任一面唯唯諾諾,另一面卻暗地裡問我借閱《環》及《鑽石花》兩本早斷了版的倪匡小說。五年中學生活結束後,家中的藏書己經堆積滿一整個書櫃。因為要負笈海外的關係,不得不把一部分心愛的藏書送給了朋友;另一部分不捨得送出去的,便留了在老家。然而,當飛機還未離開香港領空,大哥已經統統把它們都送到垃圾桶去。

現在,美國及香港兩頭住家,差不多擁有上千本藏書,從莫奈的畫冊到豐田汽車的修理手冊都一應俱存,也不捨得棄掉,偏偏就是再沒有收藏倪匡的科幻小說。偶爾朋友會把一堆雞肋般的工具書送過來,我都一一收下,儼然把我家的書櫃當了難民營。有說『書中自有顏如玉』,但收藏書本總好過後宮佳麗三千,起碼《傾城之戀》跟《人間詞話》不會因呷醋而打起上來。

369

作家的故事

最近讀到一個令人感慨的故事。話說在 1897 年的倫敦,有一位落泊詩人,名字叫伊諾克‧索姆斯﹝Enoch Soames﹞1,他的詩集乏人問津,新作品更加沒有人願意出版。他感覺家人朋友都遠離他,也放棄了他的作品。他終日喝得爛醉如泥,眼前的世界已經缺乏了希望,但他深信自己的作品在未來會受人賞識。索姆斯在這急切的憧憬下,跟魔鬼訂下了契約:他將要到地獄裡受無窮盡的痛苦,為的是要換取一個機會,到一百年後的倫敦走一趟。

索姆斯最終來到了 1997 年的倫敦,他滿懷希望地走進了大英圖書館,但可惜在書架上看不見他自己作品,甚至連圖書館裡的作者索引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更糟的是,他要求圖書館員替他找來一本談十九世紀英國文學的好書,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是在他朋友的回憶錄裡短短地寫了一句 ── 『一位二流詩人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來求證自己的成就』。索姆斯懷著失望的心情離開了圖書館,魔鬼便在這時取走了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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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童話』故事來自日本。有一位落泊潦倒的小說家,沒有人賞識、沒有家人朋友。他的作品不賣錢,家裡的東西可變賣的都賣了,但他對寫作仍然固執地堅持下去。 但理想最終抵不過肚餓,他已經三天沒吃過飯了,家裡也再沒有值錢的東西。他唯有下定決心,放棄寫作回鄉間去。他含著淚把所有書及手稿,一口氣地當廢紙賣掉。

我說這是童話,是因為這位作家的下場並不壞。他的小說最後贏了一個極具名氣的文學比賽。作家從此平步清雲,不在話下。這當然是個童話故事,因為在這個文化式微的世界裡,哪裡會有這麼多文學比賽?最近蘋果日報在創刊十年後舉辦了一次徵文比賽,據說收到了五千份作品。但兩個組別一共只頒了一個冠軍,其餘四千九百九十九位都名落孫山,當中會有幾多位潦倒得要把作品當廢紙賣掉?不知道。但我敢說起碼會有一兩位朋友願意出賣靈魂給魔鬼,來求證自己身後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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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文學比賽,想起了今年七月份浸會大學頒發的『紅樓夢獎』,而唯一入圍的香港作家名叫董啟章,是一位全職的作家。全職的意思就是沒有其他收入來源,只靠稿費、版稅及文學比賽的獎金過活。跟上述那位潦倒作家一樣,書不賣錢,便連糊口也成問題。『紅樓夢獎』大獎的獎金共三十萬元,屬同類比賽之中最高,但以專業人士該有的年薪來比較,其實並不算十分吸引。只可惜董先生並沒有贏取這項大獎,餘下來的生活還得要『靠老婆養』── 這是他自嘲時說的。問問董太 ── 即中大講師黃念欣博士,她並沒有埋怨這位丈夫不務正業,反而一往情深地說:『我覺得他會寫書是一件很棒的事。』

寫作從來也不容易,畢竟我們有幸讀得到董啟章先生的作品已經是緣份。話說錢鍾書先生的《圍城》獲得海內外一致好評,他期望下一部長篇小說《百合心》會寫得比《圍城》更好。他花了七年時間,全副心機地去寫《百合心》,前後共寫了二萬字。算一算,一個月才寫二百來字,名副其實是一部嘔心瀝血的作品。只可惜《百合心》從來沒有出版過,在《圍城》重印的序裡這樣說:

『一九四九年夏天,全家從上海遷居北京,手忙腳亂中,我把一疊看來像亂紙的草稿扔到不知哪里去了。』

自始,錢鍾書先生便沒有再寫小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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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何文匯博士辭去了中大東華三院社區大學校長一職,並說離開以後,他將會專心從事寫作及學術研究。夠『激』了吧,這年頭要當一位作家,真要有無比的勇氣,因為何博士的年薪恐怕不止三十萬元。古時有辭官歸故里去當詩人的陶淵明,今天何博士不徨多讓。但話分兩頭,陶淵明在世時,他的作品還不怎麼受人賞識,直至死後一百年,才有人開始把他的作品結集成書。然而,問題的重點不在這裡,而是在一千五百年後,香港亞洲電視台拍了一輯紀錄片《詩遊記》,竟然煞有介事地邀請了學者替陶淵明申辯,說歸隱田園不等於『有工唔去做』。幸好編導大人心思澄明,好讓陶詩人最終沉冤得雪,也替那些全職作家們挽回了一點面子。

  1. http://en.wikipedia.org/wiki/Enoch_Soames

358

偶然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跟她相識的時候,正是月滿花香的晚上。她的臉,圓潤晶瑩、皎潔無瑕,所到之處眾星黯然無采。那一夜,我倆牽手暢遊,把富士山上的積雪映照成白晝;又沿著黃河奔馳,追溯文化的源頭;最後,依偎在浮羅交恰的沙灘上,微風送爽,樹影婆娑,傾聽海浪拍岸的韻律。她告訴我許多關於她的故事:吳剛如何傻裡傻氣地去砍那斬不斷的桂樹;嫦娥常常在窗前孤獨暗泣,懊悔著偷吃靈藥的往事。每當說到傷感之處,我便化成趣怪的形狀去博她一笑。就這樣,我們促膝長談至黎明。

起初,我們都有說不盡的話題,只是當熱情冷卻後,夜便開始變得有點納悶,總覺得她已經沒有像從前一樣的圓、也沒有從前般亮。後來,我發覺她有意地把背後隱藏起來,許多次我想撓過她身後看個究竟,都一一被她巧妙地避過了。

過了數天,我又發現她的臉缺了一角,我知道這不是心理作崇,卻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我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但她卻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不斷找借口敷衍過去。為此,我們吵了第一場架,我氣得大發雷霆,害得地上的飛禽走獸紛紛躲起來。這夜雖然狂風怒號,但世界卻變得愈來愈冷清。

日復一日,她臉上的缺口逐步擴散,我的心也愈來愈感到不安,只是她仍舊對我的關心作迴避的態度。我嘗試找天上的星星問過究竟,但它們只是對我眨眨眼,彷彿在嘲笑著我的無知;我又去問身旁的候鳥,但它們連正眼也不望我一下;我最後跑去問太陽伯伯,他用一雙憐憫的眼神對我說:『人總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十五天後,她的臉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沒有她的晚上,我開始覺得寂莫、覺得後悔,是不是我在富士山上曾經說錯了一句話?也許是我疑心太重、也許是我的脾氣累事、也許 ……

我多麼想告訴她,我甘願去當她身邊的吳剛,去砍那永遠斬不斷的桂樹。如今,雖然浮羅交恰的海岸仍然打著舊日的節奏,但細沙上再也找不到我們的足印。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偶然》徐志摩

354

我看張愛玲與《半生緣》

寫作人十居其九都是張愛玲迷,偏偏我是另類。我不喜歡張愛玲,歸納起來,大概有以下幾個原因:

『這弄堂在很熱鬧的地段。沿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來的板門,一扇一扇倚在后門外面。一群娘姨大姐聚集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旁邊淘米洗衣裳,把水門汀地下濺得濕漉漉的。』

故事以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作背景,社會、生活、經濟、政治等狀況跟現在大不相同。我承認自己的孤陋寡聞,因為對那時候的上海不甚了解,所以未能代入張的小說世界裡去。

『沒有遺憾的愛情就不是完美的愛情』

這就是張愛玲所偏愛的宿命愛情觀,故事寫得賺人熱淚,但為什麼要有遺憾的才算愛情?

『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氣味越來越濃烈了,她忽然覺得毛骨悚然起來。她突然坐起身來了。有人在這間房間裡。』

曼楨的美,是著墨於性格上多於外表的,她堅強、能幹、熱心、充滿朝氣,活脫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形像,與現今的香港小姐成了強烈對比。但宿命卻安排了曼楨蹧蹋在全書最差勁的那個男人手上,一句『有人在這間房間裡』說得陰森、含蓄,一如所有讀《半生緣》的讀者一樣,心裡一直在問:『究竟曼楨怎樣了?』但作者卻故意在往後的一段文字裡大賣關子。讀到這裡,我禁不住地忐忑、悵惘、心悸。那時候剛好在醫務所裡等著量血壓,如是者、又免不了被醫生『吸』了一隻黑豬,百辭莫辯,責任當然都要怪在張愛玲的身上。

『我們回不去了』

這是整套《半生緣》裡最具代表性的一句對白,寫出了筆下人物的宿命,也看出了張對這種宿命的悲觀。然而,宿命雖然是天意,但人紿終有權去選擇如何面對這種宿命,假若每當我們失敗、失戀、失業或失學的時候,兩三下子便搬出『回不去了』這句說話,我們豈不都變得自暴自棄?試想想,

  • 某學生考試『肥佬』,老師不去鼓勵,反而搖頭嘆息:『回不去了~~~』他理應炒魷。
  • 某某失戀,正要跳樓之際,你會不會火上加油地說『回不去了~~~ 跳下去吧』?
  • 看醫生的時候,他皺起了眉頭,放下聽筒後嚴肅地跟你說『回不去了~~~』,會不會把你嚇得半死?
  • 行山時,遇上路標含糊,迷了路,假若這時有團友在身後幽幽地說『回不去了~~~』,看我敢不敢一腳把他踢落山。

我有幸讀過《半生緣》未修改前的《十八春》版本,但找不到裡頭有『回不去了~~~』這一句說話﹝也許是我讀的版本有缺失,請讀者賜正﹞。結局是豫瑾跟曼楨發展了下去,世鈞與翠芝也相安無事。在原本的故事裡,男女主角並沒有『回不去了』,反而是朝另一個方向發展。因為《十八春》的結局是張愛玲順應當時的政局而寫成的,後來才給刪去,有細心的張迷去琢磨那一句話,究竟張愛玲單純地指曼楨與世鈞『回不去了』,還是暗指自己對昔日上海的懷緬?無論如何,愛情故事的結局可以變,宿命也不一定是『回不去了』,其實都在乎人的選擇,可以是世鈞、可以是曼楨、可以是張愛玲、也可以是你、是我。

284

論君子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 9‧18﹞

我從未見過有喜好德行尤如好色的人。早前攝影會談論起大哥的艷史來,順理成章地提起他那一句名言:『我只係犯左係男人都會犯既錯。』庸俗之輩聽後掩著半邊嘴淫笑,正人君子則大呼不值,說他貶低了男人的專嚴。大哥好歹是個傑出青年,也是代表香港的旅遊大使,所講所作所為,均影衰了香港的青年一輩。以今天的道德標準而言,『好德』二字已經 out,不如改作『吾未見如此好色者也』更合潮流。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論語 15‧19﹞

君子只慚愧自己沒有能力,而不怨恨別人不知道自己。七一剛過,這句說話十分應景,只是孔夫子沒有提供解決方案,未能十全十美。不如改作『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不如掛冠求去,大快人心。』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 15‧20﹞

到死而名聲不被人家稱述,君子引以為恨。每年的七一授勳名單中,總會有一兩個名字令人莫名其妙,受勳只是董班子的圍內遊戲,大家都心照不宣。中指議員黃宜弘去年獲頒金紫荊星章,今年則有葉國謙及霍震霆議員;此外,翻查名單,原來曾憲梓、徐四民、霍英東、李嘉誠及六七暴動策劃者楊光先生都曾得過最高榮譽的大紫荊勳章。我們不禁問,他們替社會作過什麼貢獻而獲得受勳表揚?從前君子的名聲不被人家稱述,君子引以為恨,但今天名聲被稱述的,也不見得會德高望重到哪裡去,與其同流合污去當偽君子,不如做個真小人。在今年初地鐵縱火案中喝阻縱火狂徒的『西裝友』政府政務主任季詩傑,反常地謝絕了特區授勳,這才是君子之道。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 15‧21﹞

君子要求自己,小人要求別人。買樓負資產、教師超額、名嘴封咪、公務員減薪、沙士失控、經濟下滑,若為了要當君子而去沉默,寧做小人。阿董伯,唔該你一係改善施政,一係下台,好嗎?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論語 15‧23﹞

君子不因人家一句好話而提拔他,不因他是壞人而鄙薄他的好話。『敵人擁護我們要反對,敵人反對我們要擁護。』這是誰說的?時至今日,毛主席的哲學仍然根深柢固於中央的政治裡。如上文,因『言』而受勳的親中人士大有人在,民主派卻從來未有受勳過。反之,旦凡民主派所說的都是說三道四、唱衰香港、不愛國、搞獨立、漢奸、支持台獨 …… 這些都是『以人廢言』。

論語己經過時了,還是君子都已經死光?今年雙春兼閏月,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幸被淘汰出局的男人,失望但堅持君子不奪人所好,多偉大。好人總該會有好報的,不望被人稱述,只想晚上孤枕不會難眠,月亮沒有陰晴圓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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