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狂想曲

最新一期﹝6月號﹞的《科學人》雜誌中,報導了一則小新聞,謂精神科學研究員論證了人為什麼會對紅色特別敏感。他們認為這是因為人的血是紅色,而腦神經對紅色特別敏感,就是為了容易察覺同伴在『氣色』上的狀況。所謂氣色,其實就是血液的含氧量,含氧量愈高,面色會愈見紅潤。久而久之,一切頭暈身㷫、喜怒哀樂等等,身體都會借氣色來向同伴發出訊號 ,令我們在女朋友發脾氣之前,可以洞悉先機,趨吉避凶去也。

唸過電腦科人工智慧學的朋友都知道,理性和感性之間有一條不可超越的界線。換句話說,不論電腦的功能多大、速度多快,始終不能夠拿人類的感性去當數字般處理。舉例說,『If I am happy, then I laugh』。什麼是『快樂』?我們該如何把『快樂』作數學上的定義呢?除此之外,還有悲哀、痛苦、妒忌、害羞、憤怒、懊惱、激動、怨恨、甜、酸、苦、辣、鹹、澀、香、臭、霉、美、醜等等。單單一個美與醜的學問,哲學家便可以談上一千幾百年。

顏色,其實也是一樣感性的東西。舉例說,紅跟藍的分別在哪裡?你忽然間百辭莫辯,然後指著天說這是藍色,指著蘋果說那是紅色。多得人工智慧學的 pattern matching 技術的發明,電腦終於可以分辨出紅和藍的分別,那是三元色(255,0,0) 及 (0,0,255)的分別。但同一種紅,印在光面紙及普通紙上的分別,電腦是否又分得出呢?更深入的問題:電腦究竟喜歡光面紙上的紅,還是普通紙上的紅呢?

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理性與感性的分歧正在逐步收窄。難保一天,學者最終會在兩者之間搭起一道橋樑。到時候,距離《未來戰士》的世界不遠矣。《科學人》這篇報導,令我思考科學家是否已經築起了理性與感性之間的橋樑?因為科學家已經把紅── 這種顏色抽絲剝繭地研究過澈底,然後得出結論說:人類對紅色的感情,其實早已根植在我們的基因裡頭。科學家能夠進一步把人類對橙、黃、綠、青、藍、紫的感情基因密碼解開,只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到了這一天,我只需要把基本喜好的資料輸入超級電腦:

A) 我喜歡藍色

B) 她喜歡黃色

運算:

1) 紅色 * 性格 A = 藍色 → 紅色 / 藍色 = 性格A

2) 紅色 * 性格 B = 黃色 → 紅色 / 黃色 = 性格B

3) 性格 A % 性格 B > 1

電腦或許會告訴我說:『她不會喜歡你的,死心吧。』

352

人生

有沒有想過

升降機會罷工?

電話線路會繁忙?

上班時遇上交通擠塞?

自動售賣機會把硬幣吃掉?

 

有沒有想過

一分耕耘沒有一分收穫?

旁邊的人不諒解自己?

朋友會出爾反爾?

好心沒有好報?

 

有沒有想過

學生會愈教愈笨?

住屋會愈供愈負債?

病人會愈醫愈病?

人會愈愛愈恨?

 

有沒有想過

晴天會下著大雨?

早上不見了太陽?

春天沒有花開?

夏蟬不再歌唱?

 

有沒有想過

她真的要走

說走就走

……

351

七‧一求婚紀念日

『我要結婚!』

『唉!又來了。』

『怎麼又來了?我提出這個要求很過份嗎的?大家同居了這樣多年,況且我們也不是小孩子,不是一時衝動的念頭。』

『你也說大家都在同居了,我只是覺得現在的生活模式沒有問題。反之,看看在美國的 Simon,最後還不是離婚收場嗎?這足以證明婚姻 ── 這種西方人的制度不是靈丹妙藥。』

『Simon 離婚,是因為他酗酒,根本與婚姻無關,你無謂再找借口了。』

『你無非只要一個名份,你大可以跟朋友說你是鍾太,不再是江小姐,我可不反對。』

『這豈不是假夫婦?不註冊、不進過教堂、不擺酒的,不算結婚。』

『文,你聽我說,原則上我是贊成結婚的,恨不得明天便跟妳去註冊,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今年也卅二歲了,現在還不結,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呢?人家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已經在相夫教子了,也看不出有什麼亂子,全世界便只有你對婚姻這麼恐懼。』

『我說不是時候,是因為還有一點細節事項搞不清楚。舉例說,祖母是一個傳統的人,我們結婚這件大事,嫁女餅是一定少不了。想想看,祖母患有嚴重的糖尿病,她怎麼受得了那些皮蛋酥、蛋黃酥?』

『你這是什麼歪理?我們結婚跟祖母的健康會有什麼關係?』

『你這樣說便錯了。想想祖母對我家有養育之恩,她對我們的偉大恩情,做子孫的,必須時刻銘記於心。我們又怎麼可以為了一己的快樂,而把祖母的健康置之不理?』

江文冷不防他會連祖母也壓下來,她要是再堅持下去,倒顯得是她理虧了。

『好。若然只是嫁女餅的問題,這倒好辦。我明天便打一個電話給祖母,看看她能不能為了一個孫新抱而張就一下。』

鍾先生忽然有一點語塞:『這 … 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細節而已。還有其他的,例如我們應該以什麼名義辦酒席呢?』

『那當然是「鍾江聯婚」。』

『這又錯了,我說是「鍾府宴客」好了。』

江文不禁火起:『鍾國權先生。不是說好了用我們聯名戶口的錢來辦酒席嗎?這都是我倆一起儲下來的,為何偏要把我的姓氏給抹去?』

『先說清楚,這不是我們的錢,是這個家的錢,這個家是姓鍾的,而我才是一家之主。假如你還愛這個家的話,那就要聽我的吩咐。』

『你真是橫蠻無理。結婚是兩個人的事,你怎麼可以當作是個單方面的飯局呢?你要我怎向江家親友交代好。』江文開始感到委屈,兩眼忍不住湧出淚水來。

『說起親友,這個名單也要由我來先審批。那些跟我不太相熟的也就不要請,尤其是妳的二姐,聽說她跟 Brian 還有聯絡,不知道她在宴會上會不會搞什麼花樣。』

『你為什麼又把 Brian 給扯進來呢?』

一提起這個名字,鍾國權顯得心頭有氣:『就是因為 Brain 才有這一天。妳這般天天嚷著要結婚,我敢說那是 Brian 從中挑撥,從前餵給妳的精神毒藥 ── 為的,就是要我這個家不得和諧。』

『我跟 Brian分了手足足九年了,人家已經有了自己的世界,才理得我們死活。說實在的,我從來沒聽過他說過你半句壞話,倒是你常常在明在暗地去中傷他。去年你帶我到內地夜巿場吃果子貍後,我上吐下瀉地熬了足足三日。那時候,明明是你帶了我到不該去的地方,你卻倒過來誣賴是從前 Brian 把我的身子搞壞了。就好像你什麼也不會錯一樣,把事情搞垮了後,就一味往 Brian 身上推。』

『喂,不要把事情扯遠了。話說回來,我的態度是開放的,大家還有溝通的餘地,但既然細節談不攏的話,那麼婚期就不得不要押後一下了。』

『說到底,你聲聲說贊成結婚,但骨子裡卻不斷挑起事端,諸多阻撓。這件事你要是沒有誠意的話,那就永遠也不會有結論的。』

這時候,江文在一旁飲泣,大家也就不再說話。世界彷彿停頓了下來,就只有客廳上的時鐘還在自顧自地勞碌,雖然它也算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但對主人的事情卻是莫不關心的。

氣氛僵持了大概五分鐘左右,鍾國權的態度首先軟化下來:『文,這樣吧。冬天的時候,我跟你到紐約五大道的 Tiffany,一起挑一雙訂婚介子好不好?我們可以先訂婚,再循序漸進地去籌劃一個世紀婚禮,好不好?』

江文收了淚水,含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神,問:『先訂婚?好,但有沒有一個結婚的時間表?』

『唉…我不是說要解決了細節才能決定嗎?』

『鍾國權,由始至終,你都是沒有誠意跟我結婚,再談下去也是徒然浪費時間。』

江文對鍾國權幾近灰心,拿了手袋便向外走,她實在不願再面對這個人。離開的時候,隱約聽見鍾國權在咆哮著:『走走走,妳到底也不愛這個家。』

江文到了鄰街的咖啡店,叫了一客 New York Cheese Cake,一杯 Espresso。眼看櫥窗外,年輕夫婦手挽著手談笑甚歡,心裡頭好不羡慕。心想,這等幸福,偏偏是自己無權享受。然而,天大地大,何處容身? Brian?這絲念頭在腦海裡一閃即逝,江文不敢再想下去。在手袋裡找著了門匙,死死氣地回家去。

350

留聲機

在云云影音器材名稱中,例如 CD 機、電視機、錄影機、擴音機等等,不外乎都是『功能 + 機』的名詞組合,都是要人長長地打一口呵欠的技術名稱。然而,有一個古老的名字 ── 留聲機,卻顯得感性而浪漫。

試想想,什麼是聲音?你會說那是物件震動了空氣的分子,形成波段,那就是聲音。但假如不從物理的角度去解說,你能不能具體地說出 Nat King Cole 跟 Louis Armstrong 在聲線上的分別?兄弟姊妹在聲線上的分別?Marantz 跟 Denon 音響器材的分別?你不難發覺,聲音就是一種感覺。留聲機 ── 能夠把一段感覺留住反覆回味,這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在留聲機發明以前,要留住一段過去了的感覺,是一件困難的事。有說,非筆墨所能形容,聲音便是一例。曾經滄海難為水,情侶間最後的一句話,可以蘊含著許多美麗的回憶:穿越了時間、空間,串連著一大堆支離破碎的故事,再峰迴路轉地走到了盡頭,覆水難收,無可奈何地,不得不說出了最後的一句說話 ── 『我實在捨不得你走』。同一句說話,出自范柳原對著白流蘇在傾城之時的一句話,和出自難纏的問卷調查員那三寸不爛之舌,字面上雖然一樣,但在感情上卻截然不同。

要是容許你錄下一段說話,供日後去仔細回味,你會選擇那一段?是跟他/她的第一句說話,還是最後一句說話?是平平凡凡的一段生活細節,還是每個晚上電話筒裡的綿綿細語?幾年前,市面上好像真的有過一款數碼留聲機,供記性不好的朋友錄下一些重要的訊息,最後因為銷路不佳而停產了。留聲機淪為絕響,是因為我們對感覺的疏離,還是自信地認為可以留得住過去呢?

349

蟬鳴

小時候跟爸爸到石梨貝水塘晨運,聽見從四方而來的蟬鳴。我問那是什麼聲音,爸爸說那是蟬的叫聲;我再問,什麼是蟬?他便隨便指著一株老樹,說依附在樹上有一種昆蟲,每逢夏天的清晨,都會引頸歌唱,那便是蟬。我順著他指著的方向看,只見粗壯的樹幹、茂盛的綠葉,卻望不見蟬的蹤影。

後來有一天,爸爸如常地晨運回來,但手上卻多了一個透明膠袋,裡頭盛載著一件黑黝黝的東西。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說,他捕到了一隻蟬,隨即把手上的東西掛到窗戶上。我趨前看,裡頭有一隻姆指大小的昆蟲,困在那密封的塑膠袋裡,奄奄一息的動也不動。蟬,不再叫了。我覺得那隻小昆蟲著實可憐,便為此而不識好歹地哭了一日一夜。鬧至午夜時分,爸爸承諾把它放歸大自然去,我才安心地去睡。

自那次以後,我學懂了蟬跟蟬鳴是兩回事。人可以擁有蟬,但未必可以擁有蟬的歌聲,因為它並不是低俗的貨品可以由人去掌握,而是更高層次的精神交流。就像一個清朗的夏天早上,跟心愛的人到郊外的樹林走一趟,欣賞她的清幽髮香,嘴角嫣然微笑,秋波流媚;蟬鳴 ── 那美妙的天籟,隨風而至,像是大地的合唱團,詠唱著快樂的歌。

到底什麼是愛情?要是我在小時候向爸爸提出這個問題,他會不會在街上隨便找來一個女人來,然後對我說:『你儘情地愛吧。』跟蟬鳴一樣,感情同樣需要用心去領會;同樣地,往往不能儘如人意。這個夏季的清晨,我影單隻影地蕩到相同的地方;但蟬,卻沉默了。

348

聽不到的說話

許多人說,近代最偉大的發明是電腦,小弟不敢苟同。誠然,電腦確實改變了現代人的生活,但滿足不了人的基本需要。要當上『最偉大』的發明,我想還差很遠。假如從明天起,我把閣下放逐到大東山上的爛頭營1裡去,你不難發覺,人最需要的還是水、電、糧食等生理必需品。在生死存亡之際,這時候送你一部電腦又有何用?

月前,美國資深民主黨議員約翰•默撒(John Murtha)就伊拉克戰爭而向總統公開呼籲:『Its time to bring them home﹝是時候帶他們回家了﹞』,當中最動人心弦的,便是『home』這個字。千百年來,戰地上的軍人最渴望的不是打勝仗,而是想回家。其實人非草木,也許生存也不是人生的意義,家 ── 才是。換了是我要生活在爛頭營裡頭,我必定會想家。

中華民族是一個久經苦難的民族,百幾年來,我們一直都向外跑。離開了家,不是為了國,也不是為了個人理想,純粹是為了 ── 家。希望為家建一所大房子、令家人安居樂業、豐衣足食,因而甘願浪跡天涯,漂洋過海,幹著『賣豬仔』的奴役生活,給外國人舖鐵路、開天、闢地,辛酸和著汗水。聽說這條鐵路要由美國西岸拉到東岸,風蕭蕭,路遙遙,一年復一年地,這條路根本沒有盡頭。

告訴你,身處異地的人特別想家,這是未嘗過離鄉別井的朋友不會明白的。而唯一能夠稍稍慰藉鄉愁的,就是那從家裡寄來的信。一紙家書,寫上千言萬語,卻要走過三千里路,從炎夏寄到深秋,才輾轉送到手上。後來,電話發明了,相約一個時候到電報局駁一通電話,終於在離開了家的十六年後,第一次聽到從故鄉而來的聲音。他,老了;她,也老了。要我挑選近代最偉大的發明,我必定會選『電話』,因為多得了電話的發明,家的感覺,竟然可以虛疑得近在咫尺。

少小離家老大回,旅美十多年後隻身回港,我在這兒的每一秒鐘都是陌生的 ── 我想家。然而,每每在孤枕難眠的晚上,我總會思想,究竟我的家應該在哪裡?今天的電話雖說比從前方便多了,再不用周車勞頓、興師動眾,但這年的聖誕節卻偏偏連一個祝福的電話也欠奉。也許,因為電話的發明,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反而比從前疏遠了。

最近買了一個 Skype 電話,可以不費分毫地把電話接到千里之外。這幾天我都肆無忌憚地致電給我美國的朋友。一別五年,N 原來結婚了,還生了一個小女孩,活該;K 跟 W 盡訴說著小兒子的調皮事;M 原來舉家搬了到瑪利亞蘭州去了;健前年也跟女朋友結了婚,小 BB 也剛滿月 …….. 許多熟悉的聲音,零零碎碎的舊片段,一一通過電話筒,再在我的耳邊響起。電話,恍惚把失去了五年的溫暖拉到身邊一樣,伸手捉住,在夢裡細細回味:夢見中央公園的雪地、夢見維蒙州的紅葉;夢見那朵金黃玫瑰,依然令人心動神馳,夕陽斜照,微風輕彿;她柔弱地躺在陽台的沙灘椅上,遙望著遠方的萊爾敦河,燈火欄柵之下,她高貴而美麗,淡淡的幽香,醺醺醉人。

忽地驚醒,玫瑰現在可好?聽說她離開了東岸、好像結婚了、好像也有了小孩。抓起身旁的電話,很想告訴她說,我這兒的生活也不錯,我也成了家,小孩子都精力充沛,整天熱鬧地在身旁團團轉;也想告訴她說,維蒙州的秋天比香港美多了;也想說 ……. 電話筒傳來幾串高頻,看來,斷了線的緣份,是無論如何再連不上了。無奈地,望著電話上陌生的數字按鈕,上面幾滴晶瑩剔透的淚珠。這一夜,仍舊寂靜荒涼。

  1. http://hktraveler.com/angus/angus_03.asp

347

寫作空間

最近拜讀過董橋先生一篇題為《香港的人文空間》的散文,說香港的大學校園缺乏了一種人文氣息。什麼是人文氣息?一片與世隔絕,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方。活在裡頭的學者不受削資、民調醜聞、醫學院易名等政治事件影響。就像遠在美東的哈佛大學一樣,歷史味道濃烈,微風落葉,老樹參天,建築物古典雅緻,仍保留著殖民地時代的色彩。門前是查爾斯河,相隔著繁華的波士頓巿,偶爾一葉獨木舟隨波飄至,劃破夕陽下的點點鱗光。倚著河畔的莘莘學子手裡拿的不是大仲馬的巨著,便是大衛休謨的哲學文選。這就是人文空間了,不是陶醉於日韓劇集,手持八掛雜誌的香港大學生可以營造出來的。

其實董橋先生只說對了一半,因為人文空間不一定要跟社會劃清界線,許多年前的香港大學生不是在鼓吹『放認關爭』嗎?文學創作就有一個清晰的分野:一派要學魯迅,文學創作要『投槍匕首』,李怡先生最近在其專欄亦提及知識份子要活在社會裡,要『在權勢威脅之下,在群情洶湧的大潮流面前,憑自己的知識、智慧來指出時弊,痛快地抽出社會上問題』;另一類要像陶淵明般歸隱田園,一派『採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般追求平淡、清雅。田園詩人們的人文空間,說得好聽一點是脫俗,難聽一點叫逃避現實。

我深深嚮往董橋先生所描寫的人文空間,奈何人在俗世,身不由己。明人吳從先說:『逸字是山林關目:用於情趣,則清遠多致;用於事務,則散漫無功。』表達了人生的矛盾,只是陶淵明從來沒提過他的『事務』,包括衣、食、住、行、日常開銷等瑣碎『俗』事。也許,他可以餐風宿露過日,然小弟上有高堂,下面還有電腦、HiFi、汽車等玩具,驚覺自己的俗是如何也脫不了,與其清茶淡飯,不如繼續在塵世裡醉生夢死。

自四月起,這裡的手記都經常脫搞,而且一脫數月。事緣這一年的俗務實在纏身,大病、失業、嗜盡悲歡離合。而我的創作靈感卻必須要像吳從先所說的『逸』 ── 富於情趣,清遠多致。然而,我不禁自問,這一年來,我『逸』過嗎?『逸』不來,唯有擱筆。我會嘗試多寫,儘量要活在董橋先生的人文空間裡頭。只是寫作人的生命是貧賤的,靠什麼過活?這是後話 …….. 是後話。

346

請鼓掌

內地人有一個很奇怪的習慣 ── 就是係喜歡拍手。拍手本來是一種禮貌或表示讚賞及鼓勵的意思,但內地人的掌聲卻是愈來愈濫竽充數,冬瓜豆腐都可以拍一輪掌。例如在中央政府的會議廳裡,長期掌聲不斷,不論是 X 總榮升,還是 Y 省的失業率下降了百分之一,事無大小都要劈靂啪勒地拍個不亦樂乎。

舉一個例子,早前香港特區政府政制發展專責小組第五號報告建議﹝節錄﹞:

『在 2007 年行政長官產生辦法方面,把選舉委員會委員數目由目前的 800 人增至 1600人,全部區議員均納入選舉委員會之內,實質性地朝最終普選目標邁進一大步。』

相同的說話要是出現在人民大會堂裡,必定被說成這樣:

『在 2007 年 ……. 行政長官 …… 產生辦法方面,…….把選舉委員會委員數目 ……. 由目前的 …. 800 人 …… 增至 1600人 ……﹝劈劈啪啪 …. 劈劈啪啪 ….. 劈劈啪啪﹞,…… 全部區議員……. …… 納入選舉委員會之內 ……﹝劈劈啪啪 …. 劈劈啪啪 ….. 劈劈啪啪﹞,…… 實質性地 ……. 朝…. 最終普選目標 ……..邁進了一大步…… ﹝劈劈啪啪…. 劈劈啪啪 ….. 劈劈啪啪﹞…… ﹝劈劈啪啪 …. 劈劈啪啪 ….. 劈劈啪啪﹞。』

悅耳的抑揚頓挫,加上全場掌聲多次打斷了精彩無倫的演講,這簡單的四句說話足足可以『磨』足四分鐘。難怪一眾資深黨員常被記者們拍下烏眉恰睡的照片。更難得的是,前主席竟還可以聽得津津有味兼頻做筆記,可見功力勝人一籌。

然而,內地人的掌聲跟老外的又不很相同,西方人拍掌時喜形於色,某某女高音唱得好,拍手之餘還會『Bravo』『Bravo』地歡呼。反觀內地,X 總報告完畢後,掌聲急如細雨,但各領導皮肉不笑,板著一副撲克臉孔地『熱烈』拍掌,像是被女朋友強迫去聽歌劇一樣,兩手機械式地劈靂啪勒,心裡頭則呵欠連 連,恨不得早點散場趕回家追看《殘酷一丁》。

早前神六成功登天,中國航天員中心首席醫保醫監醫生李勇枝曾經『天地對話』地慰問航天員:『你自我感覺怎樣?』

航天員答:『我感覺良好。完畢。』

一 眾政客又無厘頭地劈靂啪勒地拍起手來,這些掌聲,是為了慶祝航天員身體健康,還是擺明奉承院長領導有方,李醫師妙手回春?這是只有各政客的鬼胎才知道的事 情。難保一日到內地求醫遇上了李醫生,把過脈後,身旁的護士姑娘、掃地阿嬸會忽然放下工作,板著臉拍起手來,慶祝我這三天人菌大戰獲得了空前的勝利,感謝黨的偉大栽培。請鼓掌。

345

活著

我支持設立最低工資。然而,支持不代表認同工人『只需』支取最低工資,因為養活自己只是最基本的權利,這就是設定最低工資的原意 ── 一個活著的保證。要是賺取的工資低過這條『活著』的界線,也就是說賺來的工錢也買不了一日三餐,那倒不如伸請綜援算了。

在世紀初共產思想沸騰的年代裡,什麼資本家剝削,什麼工人權益等等,已經是老掉牙的理論。很難想像在香港 ── 這個國際大都會裡仍要爭論最低工資保障的問題。一個活著的保證?come on,這只是飛禽走獸的基本求生條件,人跟禽獸在生活上的分別,是人有更高層次的要求 ── 生活色彩,我們會享受,會細味人生,懂得美。

所以共產主義是注定要失敗的,因為他們討厭繽紛的彩色生活,穿要穿解放裝、吃要吃粗茶淡飯、藝術必須要為工農兵服務,美 ── 屬於邪惡的資本主義。時至今日,究竟富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還算不算社會主義?讀者自有見解。然而,中國人有一項陋習,就是認為精神食糧統統都是奢侈品,只是『活著』之餘的消閑玩意,恍惚藝術與品味都是有錢人工餘時候的專利。所以中國人的生活只有兩項目標:『活著』和『更好地活著』。所以四十億元的天幕是奢侈的,不如換上四億噸白米,在孟蘭節期間派過你死我活。

西方跟中國在這生活的取態上有明顯分別,西方人就是賺不了最低工資,也會要求精神上的滿足。紐約一直以街頭藝術表演者聞名於世;法國人視品味為生活的一部分;俄羅斯夠貧窮了,但二百年來一直是鋼琴家及芭蕾舞家的盛產地。也許只有中國人才相信人權只是生存的權利,不需要充實精神上的需要;也許只有中國人才相信金錢主宰生活,多賺錢等於提高了生活質素。我們卻是樂此不倦地沉醉在這黑白的夢境裡。

如何豐富妳的人生?有一個人,他生活潦倒,起居飲食由兄長接濟;他所愛的是一名妓女;他患有嚴重的妄想症;他把星星都畫成了筋斗雲的樣子;他的畫在巿場上賣五分錢也乏人問津。我說,跟他在一起,他能讓妳的生命充滿色彩,連那些土豪富商們也望塵莫及。

痴線,別開玩笑了。

344

那年的中秋

每逢佳節倍思親,這句話對生活在異鄉的朋友來說,感觸良多。中秋節,應該是人月兩團圓的節日,只是人終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生活在異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點無奈,沒有假期、沒有氣氛、沒有燈籠,一個家被大海分割成兩半。雖說是生活在同一個天空下,但外國的月光就是不一樣。旅美多年,唯一不能忘懷的是月餅,因為月餅是中秋節獨有的,不是除夕或聖誕節可以掠美,而且老少咸宜。它,才是中秋的心。

十八歲那年,隨著家人移居美國,開始過著新移民的生活。頭一年的中秋是孤獨而辛酸的,呆看夜空,心裡懷念著故鄉的月和那些應節的美食。幸好有她從遠方郵寄來一件白蓮蓉月餅,才令異地的節日不致過於寂寞。尤記得,當我每嘴饞一口月餅的時候,那來自遠方的溫暖透徹我每寸骨骼,仿佛她已化作了天上的嫦娥投進入我的懷抱一樣;每一口蓮蓉,幻成了片片唇溫,甜而不膩,留在腦海裡細細回味,歷久而不衰。

以後幾年,她也如常地在九月中旬寄我一件月餅,只是那白蓮蓉的味道,卻是一年比一年淡。直至淡得像白開水般無味,卻因為遠方的心意,不好意思擱在一旁,便勉強地吃著一兩片。後來她便索性不寄來,人也漸漸失去了聯絡。月餅,便只得到唐人街買。

不多久,香港捲起了冰皮月餅的熱潮,聽說它裡外都是涼薄的。因為需要冷藏的關係,一直沒法從香港運來美國,我們便只能在華文報章上望梅止渴。一年,朋友不知從哪裡替我弄來了一件冰皮月餅,我珍而重之把它藏在雪櫃裡最頂的一格,期待著她從波士頓回來後跟我一起品嚐。可惜,從工人節到哥倫布日、退伍軍人日、直至感恩節,她都沒有回來。那件冰皮月餅,就這樣,躲在雪櫃的一角裡,默默地待過了賞味期限。也許她曾經回來過,也許她只是功課忙,忘了回來。中秋的晚上,碧海青天夜夜心,對冰皮月餅的熱情,原來只是曇花一現的夢。

往後幾年,中秋節變得十分昏亂,月光都是黯淡的。有時候在工作中渡過;有時候在學校;有時候在朋友家 ……… 對月餅更是變得毫無感覺,不去細味,也不去追求,就像是飯來張口地囫圇吞下去。是下意識的報復?還是只為滿足本能而活著?這種情況一直延續至回流香港為止。

回來以後,發覺香港的月餅式式俱備、琳瑯滿目,恍惚回到了少年的歲月,慢慢重拾起蛋黃蓮蓉的滋味。只是人已不勝舊時,甚至一天比一天現實。看看一堆數據:體重、血壓、膽固醇,好像人已經喪失了對月餅的選擇權一樣。明月幾時有?三十歲後,月餅竟然變成了鏡花水月。然而,在傳說中,有種低糖月餅,一樣香軟溫柔,一樣芬芳醉人,可恨只聞其名,卻緣慳一面。或許是真、或許是夢。說不定。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3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