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

月前,朋友臨危受命,到澳門公幹一個月。雖然提供三餐一宿,但公司馬虎了事,在那兒安排的住宿環境甚是惡劣。一星期只有一天的假期,她沒有選擇四處遊覽,反而馬上回來『渡假』云云;一天過去,又匆匆趕返澳門去。臨行前,她幽幽地留下一句:『要返回現實去了。』這句說話聽來很有嘴饞興味,假如澳門是『現實』,那麼香港 ── 這個家豈不成了一個夢?時值春夏之交,又遇上本年度第一個紅色暴雨之夜,我想起了李後主的一首詞: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嚮貪歡。

廿四小時的假期,扣除車程、船程、睡覺等時間,剩下來只有半天。這種歡樂,說『一嚮』(指短暫)並不為過。

然而,朋友這樣的際遇,對新移民來說並不新鮮。不同的是,流落海外的人,總不能輕言回鄉。記得初移民到紐約的時候,很喜歡到唐人街看電影,與一群同樣來自香港的異鄉人,擠在狹小的戲院裡,看從香港進口而來的電影。在咫呎之外的螢幕上,那裡就是香港,那裡就是家。片刻之間,很有『天涯若彼鄰』的感覺。

十多年來,早習慣了紐約的生活,那裡有家人、有朋友、有熟悉的地方。回流香港之後,心裡頭反而感覺寂寞,很想家。有時候真的糊塗起來,紐約、香港,究竟何處是吾家?

388

孤單的牧童

零四年的童話系列中,有一篇《狼來了》的故事,情節其實跟原著分別不大,只不過刻意地去集中描寫牧童的感受。《狼來了》故事的寓意本來是勸戒人不要說謊,當人失去了誠信,朋友便會逐個離去,最後遇上困難的時候,便再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然而,在《狼來了》的故事中,我其實十分同情牧童的遭遇。假如一個人要以謊言去換取快樂的話,可想而知,牧童的心是多麼的孤單。

改編了的《狼來了》大意說一次遇然的機會下,村裡忽然傳出了狼來了的謠言,村民馬上趕去保護牧童及羊群。當然,狼沒有出現,村民回到了各自的崗位去,然而牧童卻有一種久違了的被關顧感覺,這種感覺就像鴉片一樣不斷去挑動牧童的心癮,最終牧童撒了一個謊:『狼來了』,村民又一次一哄而來,牧童又一次感覺到幸福。當牧童再撒謊『狼來了』的時候,這次村民再沒有出現了,而牧童的『快樂』也自此而終。

其實人跟牧童一樣,都在追逐著幸福。這種感覺容易令人迷失、容易令人沉淪。幸福可以令一個人痛苦,痛苦的根源不在於滿足不了自己的欲望,而是無休止地尋找,一方面去不到幸福的彼岸,又不想回到現實世界,最終在真實與夢想的夾縫間迷失了方向。在《狼來了》的故事中,牧童以為找到了幸福,一句『狼來了』換來了四方八面的關懷與愛護,但「狼來了」極其量只是一塊愚昧人心的鴉片,所謂的快樂其實都是虛幻的,最終令人不能自拔。

『牧童很無奈,他忽然明白到一個道理 ── 關懷是有限額的,原來一生之中,我們只能夠快樂兩次。』

其實『狼來了』所欺騙的不是身邊的人,而是自己。

387

別了!朋友!

執筆之時,N 已經起程遠赴英國去了。認識 N 的日子不太久,說起來,其實連一面之緣也欠奉。她是我一位舊同事的朋友,起初她是來跟我『介紹朋友』的,但奈何那位『朋友』竟然比我還要忙,一時身在台灣、一時身在美國、一時又去了馬來西亞。N 為免我的『熱情』被冷卻下來,不斷來信跟我東拉西扯地說廢話。N 對朋友有一份熱情,我很是珍惜。幾星期前,她說要跟我聚一頓晚飯,卻碰巧我又為別的瑣事而忙,大家最終緣慳一面。臨行前,我有感而發,送了她兩句唐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意謂人生營營役役,就是連相聚的機緣也找不到,實為憾事。

這一年來,工作及課程都排得密密麻麻,推掉了許多好友的飯聚,也得罪了不少朋友。畢業後,不斷地在還飯債,包括承諾過的飯局、約見久未會面的朋友等等。還有,還有,朋友的餐館新張,我特地承諾過要幫他餐館的小菜拍一輯沙龍照作招牌,但餐館開業近一年了,我還未能抽空光顧過,不知他是否還當我是朋友。

這幾個月來,老朋友見面少,但間常會跟一班玩音響器材的朋友飯聚。因為我們每次聚會的目的不外乎是『酒』和『肉』,說是酒肉朋友也不為過。然而,前陣子心情惡劣,頭一批來關心小弟的就是這班朋友,他們對朋友其實是充滿熱情的。

近日,因小事而去找一位朋友飯聚,他竟然反問:

『為什麼要找我吃飯?』
『找朋友吃飯也要理由?』我奇怪地答。
『那不跟你吃飯要不要理由?』

他到底還算不算是朋友?

385

老爸的鋼筆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支 Mont Blanc 的圓珠筆;跟我熟稔的朋友會知道,這支筆,其實我用得很『粗』,無論是工作上、旅途中、還是茶樓『劃』點心紙,我都毫不吝嗇地拿來用。以我這天生的『大頭蝦』性格,其實早已預計一天會遺失掉,但年復一年,這支筆還是好好的放在西裝袋裡頭,一算也有八年多了。那支筆,其實是圖書館碩士畢業的那一年買來獎勵自己的,總覺得讀了二十年書,好歹也算是一位文人﹝尤其文學科畢業後更加『當之無愧』﹞,一支筆儼然就是文人的尊嚴,沒有了筆,心裡頭總會有一種彌補不了的空虛感。

老爸退休超過十年了。一天,他把一支鋼筆及一瓶墨水交了給我,說自己早用不上了,感覺像是交了衣缽給我一樣。那支鋼筆,是經典的派克 51 型,該有五六十年歷史了。小時候常常從爸爸的衣袋裡拿來把玩,搞得一桌子黑水,最後免不了被媽媽『省』過痛快。那支筆,說起來還有一點淵源,是爺爺年少時在紐約當洗衣店工人時的隨身物品,寫過不少滿載鄉愁的家書。過世前,爺爺是一位不太說話的老人,所以那支筆的來歷我們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一天他從美國回來了,送了這支鋼筆給爸爸。爸爸是三兄弟中唯一的文人,『打寫字樓工』,箇中的原因,其實也不難理解。

一支筆,代表著貢獻了給學問的半輩子青春;一支筆,從紐約到香港,見證了人兩代人的辛酸;一支筆,昔日文人筆杆下奮戰軍閥的千軍萬馬;一支筆,今天某圖書館員在陸羽茶室裡怒點蝦餃燒賣。其實文人除了尊嚴之外,都有一點固執與義憤。

383

選擇

『莫道你在選擇人,人亦能選擇你。』這是陳百強一首名曲的當中兩句。一天裡頭,人不斷地處於選擇與被選擇之間,你今早選擇了一家餐廳吃早餐,其實這家餐廳同樣在挑選著顧客,你認為被選擇的一群是理所當然?這時候,上天往往會出奇不意地給你一記悶棍,她偏偏不去做你的生意,誰說世間事必然會順理成章?

幾年前,曾經伸請過一家機構的系統管理職位,那家公司的要求十分簡單 ── 需要懂電子圖書館系統項目管理﹝即要一位 Project Manager﹞。當年我是寥寥幾位擁有相關經驗的其中之一,加上本身的圖書館及電腦科學的專業資格,本以為這份識位非我莫屬,但最後那公司竟然選擇了另一位候選人。後來才從朋友口中得知,那位『候選人』其實沒有任何相關係統經驗,更甚是一位『電腦白痴』。那家公司寧願選擇一位不懂電腦的人去處理一個系統項目管理工作,也不願意聘請我,這個選擇除了令我愕然之外,旁人也感到費解。

自己有沒有被選上,其實早已用平常心看待。畢竟自己都活了一把年紀,人生早已經歷過不多不少的挫折,連這點小事都看不化,恐怕廿年前初戀失敗時已經遠赴黃泉了。面試失敗,鑽盡了牛角尖也無補於事:究竟哪裡出了問題?是自己表現不佳?是那天結錯了領帶?還是說錯了一句話?沒被選上,單純地因為她根本不想選擇你,世間事本來再簡單不過,任你再追問千百遍也是徒然。

寫於台北

382

了斷

昨日跟 Q 參加了一個學術會議,會後百無聊賴,跑去吃了一頓日本菜,吹吹水。言談間,提起他一位下屬的奇怪習慣 ── 但凡部門裡每樣工作進展,甚至每件辦公室的瑣事,每天必定會向他的前上司匯報。然而,他的前上司其實早已在半年前離職,並移居加拿大。Q 向我發了一陣牢騷,一來不滿那位前上司多管閒事,二來認為那位下屬根本不放 Q ── 這位現任上司 ── 在眼內。然而,我反而同情那位前上司,要知道一個人要面對每天的人和事,早已心力交瘁,但那位前上司偏偏還要眷戀著昨日的一份情誼,長時間身處舊日與現實的夾縫中,久久未能抽身。昨日、今日、昨日、今日…… 表面上是關心,其實作繭自縛,這又何苦?

辭典中有一個動名詞很有哲學意味,稱作『了斷』。這個詞單單譯作 finish ﹝結束﹞略嫌意猶未盡,顧名思義,了結之餘,還要斷絕一切關係,一乾二淨,了無牽掛。人往往脆弱於了而不斷,明明關係早結束了,卻又藕斷絲連,記掛著舊日的種種,既不能插手,又無力抽身,只有默默地去棎聽那點點碎事,以慰藉空虛的心靈。只是舊公司其實從未有囚鎖著她的心,不過當事人仍未醒覺,未肯放手而已。

381

新版與四位朋友

改版一直是我的心願,倒不是美觀與否的關係,而是希望能夠跟讀者多一點互動。曾幾何時,敝手記建立過一個討論區,大家素未謀面,打個招呼,交流過一點關於文章的意見。後來因為一次搬伺服器時,系統備份破壞了部分中文編碼,令留言變成了無可挽救的亂碼,那個討論區便只有關門大吉,甚是可惜。新版採用 wordpress 系統,在設計及功能上省下我不少時間,當中最喜歡留言及 tagging 功能。其實一直在工作上有用 wordpress,手記遲遲未轉用新版,當中最大的難處是要把三百多篇舊手記搬過來,每一篇都要分類、tagging、改日期、更新連結等等,前後花了幾個星期。

新版上場後,經 Facebook 知會新知舊雨,幾天來,收了幾通鼓勵的短訊,在此一併道謝。難得的是,拜朋友落力宣傳,最近認識了四位新朋友,大家通了幾則電郵,得知我喜歡張系國,說可以安排我跟張教授見一面,她們對小弟的誇獎與熱情,其實令我慚愧得無地自容。如此看來,手記新版算是成功的,但奇怪為何仍未有朋友留言?我甚至特地測試過這個功能,保證運作正常。朋友聞訊,馬上傳來一則新聞,說他知道問題所在云云:

【本報訊】不少人誤會抑鬱症只是普通情緒病,患者只會覺得「唔開心」或做事提不起勁,但有過來人剖白,當抑鬱症很嚴重時,除了情緒低落外,更每日也出現幻覺,經常以為有不認識的女人「叫自己去死」,更多次嘗試著手尋死。有精神科醫生指,嚴重抑鬱症病人會出現失眠、幻覺,甚至有自殺傾向,絕非普通的情緒問題。

他的關心,令我感動得無言以對。

379

愚人節不娛人

4月1日,傳統的愚人節,是一個跟人開玩笑的日子。尤其是這個 Laughing 哥被殺後的第一個愚人節,出奇地,竟然無人感到幽默。其實自張國榮六年前選擇了在愚人節當日自殺後,這個節日已經不再令人快樂。人生最大的傷痛並非被欺騙 ── 美夢忽然幻滅,而是謊言忽然變成了真相。『張國榮跳樓?咪玩喇』 …. 笑話竟然是事實,愚人節再不娛人了。

愚人節適逢港府的財政年度開始,政府財政預算直接間接地掌管了許多機構的命脈,加上是年經歷金融海嘯,今年的愚人節特別顯得人心徨徨,特別某類行業的專業,早已有待宰的心態,只不過一天天地盤算著日子。有朋友早被開除,反而日日吃喝玩樂,裝成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其實有苦自知。

一個早上,接了幾個朋友的短訊,無獨有偶,都說被老細召見云云,心裡頭不知葫蘆裡賣的是愚人節的玩笑還是真言。最後,幾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加薪、發獎金、甚至只『省兩句』都算好事,但壞消息其實半個都嫌多 ── 朋友早前被上司欽點升職,一心把手上工作交托下屬處理,準備走馬上任。誰知上司出爾反爾,不升反炒,這個愚人節的真實謊言,玩笑也開得太大了吧。

376

CD

早前跟 R 到了旺角 CD 舖逛了一轉,R 忽然問我知否 CD、LPCD、XRCD、SACD 之間的分別。對音響一竅不通的我來說,R 的問題本應令我啞口無言才對,但事有湊巧,大學時期讀過 Multimedia 這一課,剛好可以斑門弄斧一下。

CD 的出現,建基在一種把聲音數字化的技術上,這種技術稱為 PCM (Pulse-code modulation),就是把聲音的波紋數字化了,寫入 CD 裡頭,然後 CD 機把數據讀出來,再繪劃出原來的聲波。當中有 bits 和 hertz 兩項標準,就是聲波長和高的取碼標準,情況就像數碼圖像的 Resolution 一樣,仔細度愈高,數碼重繪的像真度便愈高。而 80 年代 Philips 公司把 CD 的 PCM 技術規格定為 16bits 44.1KHz,普遍認為這兩項標準已經達到人耳的極限,理論上,我們的耳朵已經分辨不出超越 16bits 44.1KHz 的精碓度。然而,一眾音響愛好者都相信耳朵確實能夠聽出更精細的聲音,所以 24 bits 的 CD 應運而生,但同時要引進新的解碼技術(或標準),好讓 CD 機可以重塑 24bits 的聲音,這間接驅使了 SACD、XRCD 等技術的發展。

年前,柴娃娃地到 HiFi 店買一部 CD 機,原本想要一部能讀多項解碼標準的,但跟那裡師傅的一席話令我改變初衷,對音響有了另一種看法。他說,雖然 24bits 聲音理論上比 16bits 要好,但還是要看唱片背後的樂師、歌手、錄音、製作等因素。畢竟 CD 問世超過二十年,在巿場上找一片製作好的 CD,往往比什麼 SACD、XRCD 等來得更有驚喜。

小弟創作手記始於零一年,零四年時的產量最高,有一小群慣常來訪的讀者 (如今應該稱作『Blog 友』了),但自零五年底開始,這裡己經接近封筆狀態。原因一,轉變了工作環境,不無影響寫作心態;原因二,是開始希望寫比較有深度的作品,還特地跑去進修文學藝術。奈何就像 CD 的演變一樣,愈是希望超越自己,便愈是寫不出好的作品來,有時候翻讀舊作,反而驚訝於以前的創作能力,又慚愧於自己的退步。前陣子跟朋友談了一會兒,領悟到一個道理,就像蘇東坡的《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人不應該過份地要求自己,才會活得快樂。也許,這三年來,真的走錯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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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裡的鹹五仁月餅

奶茶、咖啡、朱古力、柑桔檸檬,這些不是茶餐廳餐牌上的飲品,而是冰皮月餅的款式。其實不論蓮蓉、冰皮、麻蓉、豆沙,萬變不離其宗 ── 都是甜的,大概因為人月團圓,取其甜美幸福的意境。這天,剛從澳門公幹歸來,看見校長送來了一盒金華火腿五仁月餅,令我記起除了一系列甜的月餅之外,傳統上還該有一種鹹味的月餅。

顧名思義,鹹五仁月餅裡頭包含五種不同的果仁,味道較為複雜。對上一次吃鹹五仁月餅,已經是旅居美國以前的事了。記得那時候,每年中秋,都會到大伯父的農場賞月。大伯父是比較傳統的人,除蓮蓉月餅、菱角、芋頭、柚子等應節食品外,當中必定有一盒鹹五仁月餅。小時候比較饞嘴,飯桌上每樣美食都要品嘗一口,但當嘗到鹹五仁月餅時,只覺得味道比較特別。手上拿著咬了一口的月餅,既不捨得棄掉,也難以嚥下。伯父慈詳地模著我的頭說,鹹五仁月餅其實是要長大後才會懂得吃的。

數月前,大伯父過世了。有說,每逢佳節倍思親,吃一口鹹五仁月餅,想起了往事,把酒問清天。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時長向別時圓?忽然明白到,思念其實不該只有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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